勃勃生机的村庄系列报道之二十八 木顶村：“唱娅王”方兴未艾

农历七月过半，吸足雨水和阳光的田野处处透着渐熟的味道，阵阵秋风染黄了玉米的苞叶，吹熟了饱满的稻子，漫山遍野的砂糖橘也浓绿到了极致，重重青山上的绿树折射着阳光，每一道山梁都成了发光体，像洒了金粉。

传说中那口能治百病的娅王乳泉井就位于西林县西平乡木顶村的落凤山下，山泉水像断线的珠子，从条条石缝中滴滴答答地落入四方井里，水草浮动，青苔微摇，有一种悠远神秘的岁月感。

村里人说，娅王曾把乳汁挤到这口井里为村民治病，直到现在，这口井每年农历七月还是有白色的气泡遍布井口，使水色突然变白，像乳汁一样。

我们慕名而来，却无幸碰上，将信将疑之际，村民将存贮在手机里的视频翻出来，果然，泉水在井里冒出一串串白色、乳状的泡沫，不一会儿整个井口像一锅煮热的牛奶，几分钟后渐渐消散变回纯净，令人称奇！

娅王乳泉井喷乳是否如西山乳泉喷乳一样，也是镭蜕变而成的氡气随着地下水移动，机缘巧合之下又随着地下水从泉眼中挤碰出来形成泡沫所致，不得而知。但是这口井的水含氧量极高，不仅久置不变质，还是泡茶和酿酒的佳泉，所以木顶米酒很受欢迎。

随手从井边摘一片宽大的树叶折成斗杯舀水，几口清冽的泉水入口，顿感暑消身轻，瞬间理解了木顶村人的井水情结。木顶村有很多口井，村民对于每一口井水的用途极为讲究，他们取娅王乳泉的水煎药泡茶，取大水井的水酿酒做饭，取坡岭井的水用于日常生活，把细碎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对于离村在外的木顶人来说，熟悉村庄里井水的味道后，被惯坏的舌头便再也不能接受平常的水质，他们常常把回村取水当成一种生活习惯，一种乡愁情结，一个回乡的借口。

从娅王乳泉井抬头望向落凤山，半山腰上的娅王塔飞檐翘角，烟气缭绕，一群穿着壮族织布衣服的木顶人，牵着几十米长的壮锦引着一辆红色的轿子，从娅王塔出发向村中走去。跟随长长的“请娅王”队伍沿着稻田蜿蜒，阳光拉长了我们的背影，也镀亮了整个村庄。

村文化舞台旁，早已搭建好了木草棚，一年一度的“唱娅王”仪式将在这里重现。

娅王是壮语的读音，娅是祖母，王有王者之义，合起来就是祖母王的意思，具有女性始祖之意。娅王是桂、滇、黔地区壮族普遍尊奉的祖母神，民间传说她创造了世间万物，是一位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女神。据壮学专家研究，娅王形象从春秋战国时期就在句町古国地域的壮族村寨广泛流传至今，积淀了作物之魂、氏族神、创世神等多重内涵，很多地方都遗留有娅王信仰文化的传说和印迹。最普遍的是直至今天，壮族村庄的人都还在把女性老人称为娅颉，有将祖母的名字改为“姓+娅+孙名”的习俗，而那些从事巫俗活动的人，从古至今都称为娅禁。

直到现在，木顶村还存留有很多与娅王有关的印迹，这些有形、无形的传说让人们一直坚信，娅王就在这个村庄生活、病重、死亡和重生。紧临村庄的落凤山，村民说是因为娅王居住在山坡上而得名。这与“在远古时代，有一只美丽的母鸟，因为勤劳善良，被鸟族拥戴为‘娅王’”的传说十分契合。半坡上的娅王塔，是2016年新建的2层砖混结构，村民口口相传，从清朝康熙年间就已经在此处建有娅王塔，虽然几经损毁和重建，但是一直重建在娅王原屋地基上。

村前的水稻田，有十几亩传说曾是娅王开垦、耕种，并用来教会村里人种植水稻的田，至今村里人还将那些田叫“娅王田”。远处，有一座山叫“囊营垒”（壮音），是娅王建来护佑木顶人世代平安的营盘山。我们刚喝过的娅王乳泉传说能治百病，而即将吃到的娅王酒，不但不会醉，还能健身强骨……村庄里，每一个人都能如数家珍地罗列出很多与娅王有关的故事，而那些能唱诵娅王口传经诗的娅禁，更是如“活化石”佐证了娅王的真实存在。

关于娅王生平功绩，民间有很多传说。木顶村人说，娅王是在一次部落战争中受伤后，化装成一个巫婆来到木顶村，木顶村人将她隐藏在村庄对面山的一个木草棚里。夜间，离木草棚不远处的山脚下突然石块脱落，自然形成了一口水井，娅王从井中取水充饥，以水当药清洗伤口，渡过了难关。娅王伤愈后在村庄里生活了下来，她教化民众，关心民间疾苦，教会木顶人驯牛犁田，种植水稻和做木工、打铁、编竹、榨茶油，还暗中将乳汁挤入井中，赋予那口救命井水能治百病的奇效。

木顶村的“唱娅王”起源于娅王去世那天。那天，村里的娅禁把娅王的女儿们和女人集中在一起，以唱诵的方式追忆她的生平功绩，向她倾诉心愿，请求她继续保佑村庄风调雨顺。后来，村民把唱诵娅王口传经诗的仪式称之为“唱娅王”，之所以一直沿袭着由娅禁（巫婆）来主事“唱娅王”仪式的传统，缘于娅王受伤时曾化装成一名巫婆（娅禁）来到木顶村，因此娅王神重返人间也需通过巫婆（娅禁）才能回到木顶村。

长久以来，木顶村人极其重视这一传统民俗，视之为感恩不忘本、提振精气神、凝聚众人心的大事情，认为“唱娅王”仪式不属于严格意义上传统巫文化的范畴，而是村民借助“巫”的表现手法来追忆和唱诵娅王功绩的一种民俗活动，娅禁的唱词也不是简单的“巫辞”，而是一部关于壮族记忆、关于村庄万物、关于女性集体互诉衷肠的口传史诗，值得每年隆重举办一次“唱娅王”来唤醒、提振、传承这种信仰文化。

每年农历七月，木顶村人就行动起来，募集资金、制作供品、搭建草棚、选定主事人……到了七月十四或是相近的日子，村里人会从四面八方聚集在一起，以沿袭千年的方式“唱娅王”。

“爱母呀！世间的一切都是母王造出来的，今天天上地下的万物都来给母王守灵……”80多岁的农奶奶是一位擅长扮演的娅禁，她的声音像从远古传来，带着一种神秘的力量穿越时空，引领着十几位妇女开始相互诉苦，与娅王对话，追忆娅王创世功绩。一会儿是牛、马、猪、狗、羊，一会儿是老虎、猴子、黄猄，一会儿是谷粒、玉米、瓜果，一会儿又是犁铧、锅碗、瓢盆，一举手一投足，每一个扮相和声音都惟妙惟肖，足以乱真。这些扮演看起来像很轻松，但是我知道，这是一个娅禁在几十年的光阴里，年复一年做着同一件事，才会沉淀出这样的娴熟和入情。

从娅王病重开始，到众人和各种动物、植物来探望，到病故入殓和“上山”重生，娅禁沉浸在人、物、神自问、互诉、对答的世界里，以一种我们无法探知的隐晦方式，联通着这座村庄与娅王的古老记忆，串联起木顶村人年复一年崭新的四季时光。

我们虽然不能完全听懂其中的壮语诵词，但是很快被时而欢笑，时而惆怅，时而顿悟的表情感染，动情在活灵活现的扮演和唱诵里，娅王形象也渐渐在眼前清晰起来，仿佛看到娅王怀孕十二个月、生子、当家作主、解惑人间、养育后代的创世功绩和病逝、入殓、安葬、重生的涅槃过程，以及“遍地稻花扬”“稻田一片黄”“年年谷满仓”的景象。唱词入耳，情景入心，我们深深被这根植于壮族村庄的信仰形式所震撼。

我到过很多村庄，看了很多从村庄里滋生、繁衍、蓬勃起来的民俗活动，但是都没有哪一个能像“唱娅王”这样，仪式主事、仪式表演、观众主体均以女人为主，男人只是负责杀猪、烹饪等事务。从中，让我看到了壮族村庄里，女人在提高社会地位方面的另一种策略性表达。

这些聪明的壮族女人年年集中在一起，在年复一年的“唱娅王”仪式中，以“巫”的表现形式将娅王的功绩、农村女性的社会地位进行传颂，既联通了历史深处的娅王文化记忆，又矢志不渝地表达了壮族女人也能创造万物、管理人间、当家作主的美好理想，从而使娅王信仰成为一种独特的民俗文化遗存于村庄，派生出了诸如“欧贵”婚俗、“坐家”习俗的具象表达，有效地传承、丰富了村庄的精神遗产，让女性地位有了向上生长的空间。

很庆幸，当下，壮族女人的这种策略性表达已引起了壮学专家的关注，他们认为“唱娅王”表达的娅王信仰文化，经历千百年的发展与变迁，积淀了壮族人民关于生产生活习俗、文化心态、心理需求、伦理道德、审美观念的精神内核，具有深厚的历史文化价值和重要的现实意义。

基于此，西林县在多个村庄建立了“唱娅王”传习基地，命名多位能唱诵娅王口传经诗的娅禁为传承人，着重打造“娅王文化村”，把“唱娅王”仪式作为村庄人的原生信仰形态观念和原始文化密码进行演绎和传承。2019年，西林县以“唱娅王”仪式为脚本，创作出大型民族音乐舞蹈《唱娅王》进京演出，开启了这一非遗民俗文化活动从村庄走向都市的序幕。

不知过了多久，娅禁终于动身领着众人开始送娅王“上山”了。在娅王塔里，我们看到了木顶村人画笔下的娅王，秀发飘飘、衣冠楚楚、气质非凡，阳光从大门照进来，落在画像上，年轻的娅王明亮而生动起来。我们看着她，她眺望着山下的村庄，顺眼看去，木顶村一目了然。优美逶迤的群山，像娅王盘起的秀发，每一道褶皱都藏着无数个秘密。斜阳透过薄薄的云雾照下来，阵阵秋风吹过，木顶河、木顶公路更加生动起来，它们像娅王腰间的飘带拂过稻田、橘林、民居，草色青青，橘树丛丛，屋舍俨然，稻谷一片金黄，木顶村在晚霞辉映下变幻出各种奇妙的景色，层叠出了盛世美颜的和美画卷。

“唱娅王”仪式结束，农奶奶不再是能与娅王对话的娅禁，而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我们想探究“娅王附身”“人神通灵”的秘密，农奶奶却对仪式的过程、演唱的内容都不记得了，忘记了所有的对话和扮演的角色，拿出拍摄的视频企图勾起她的记忆，她摇头笑而不语。

对于农奶奶而言，能借助“巫”的表现手法来追忆和唱诵娅王功绩，温暖村庄人和美善良的心灵，集聚村庄向善向美的力量，这就是一件很平凡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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